一片侘寂。
惊蛰到了。
那一排宫粉紫荆,怎么一夜之间就繁了半片天空?
可真安静,它们悄悄地,粉得鸦雀无声,粉得不动声色,像一场偷袭。
忽然,想起早上出门时听见有人敲更般地长说一句:“今天——惊蛰——”当时,听到这声音,感到身上被蜂刺了似的,微抖了一下,仿佛这才算是感应节气。
一直对惊蛰的意思,保留着似是而非,不想弄得太清楚,怕太清楚,最初对字面的臆想就被抹掉了。臆想中,它是突然的,兀自的,诧生的,甚至与周边有违和感,像满目灰白中的一点刺红,或者像万紫千红中的一点苍白,总之,一看就是新长出来的样子。
可是,它的簇新,又与那些旧,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蛹成蝶,夜翻昼,凉转暖,万物相生,没有什么是孤立的,洗蓝的天空,有鸟飞过,素白的雪地,有枝划过。
一切有迹者都可寻。
没有真正的空穴来风,这也是所认识的惊蛰。
惊蛰这一天的冒出头,来处都是从前打下的埋伏。
可以重来的,才能叫永远。
那么,春天算是一种永远。
发觉,这一刻地看花,又站在同一个窗口,连看到对面的视角弧度,都又与往年一样。身旁的人们鱼贯,有的上楼,有的下楼,这也与往年一样。年年岁岁花相似,这样的诗,拉自己到花下想起,一下子就活泛了,并且,怎么想怎么真实。
那么人呢?想起这个春天,再到上个在春天,再到上上个春天,都是不一样的。
今年春天,活得山顶洞人一样,念想很少,没刻意要持有怎样的情绪,任情绪如风来风往,一天一天,人在归于平静。
上个春天,也不知道为什么,整个人忙于生病,进入荒年似的,没刻意太保护身体这座青山,一天一天,后来又恢复精神了。
再上个春天,忙于悲伤,每一次悲伤,都是在心上同一块角落上放一朵白菊,一朵,又一朵,一天又一天,后来白菊都满了,无处安放,还在继续放,像在落永无止尽的雪。
回头看,人经过每个春天人都真的不一样,年年岁岁人不同。
可不是么。
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片河流。
每多活一天,人就可能对听过的看过的经过的事物更新一次认识。
很早读来的哲学句子,那时候,主要在想,河流在时空之中属性是动态的,人上一刻踏的那一汩水和下一刻的,自然是不同的,如同每个清晨草上的露水,都不会是昨天的那一滴。
其实,人也是动态的。
即使,处在迟滞的静水里,人也不能两次踏入同一片河流,因为,上一刻的人与下一刻的人总有不同,哪怕这不同只是熹微的。
生有时,死有时。栽种有时,拔出所栽种的,也有时。杀戮有时,医治有时。拆毁有时,建造有时。哭有时,笑有时。哀恸有时,跳舞有时。抛掷石头有时,堆聚石头有时。怀抱有时,不怀抱有时。寻找有时,失落有时。保守有时,舍弃有时。撕裂有时,缝补有时。静默有时,言语有时。喜爱有时,恨恶有时。争战有时,和好有时。
人就是的,有时这样,有时那样。
有时是质变,这一刻的人,与那一刻的人,即使样子看不出多少差别,可里面却变了,再也不是同一种心性了,有时是再不复天真,有时是再不复仁慈,当然,有时的变,恰恰相反,腐朽的变为神奇。
有时不算变,只能叫作表情的转换,一张脸上的喜怒哀乐嗔怨愁,就像一种颜色会有上千种层次,比如灰,就会有无数种,深的近至于黑,浅的恍若透明,可终究是灰,不是红,不是黑,也不是白。
底色不变。
前年春天。
生命里奏响的是最强音,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敲碎钢琴的那一种。
繁华似锦啊,接着,华枝春满,天心月圆。
很久以后,读到一段关于离别的文字,是这么说的,人在面对离别的那一瞬间,其实,常常不是瞬间的大悲大喜,而是恍惚,是迷离,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,要到后来,又看见熟悉的窗帘听见深夜的挂钟声坐在空了的旧沙发之后,才忽而悲从中来,失去的痛,被一件件旧物无声地证实。
是这样的,那个电话,从再也不敢打。
一次也没有。
那串数字,像是丢进前半生的黑洞,不按出一个个数字,就仿佛一切都已经封存好。从此,不惊不扰,从前说过的话,散成了满天星,在月亮的没月亮的夜晚,会浮出来一会儿,棉花一样的声气,回想起来,尽是暖和。
总觉得不真实。
是因为,真实是自己不想要的。
我想要的,是一个天真到愚蠢的世界。
《红楼梦》里,贾宝玉是热闹的,喜聚不喜散,林黛玉是清冷的,喜散不喜聚。或许,看在同姓的份上,我也是个贾宝玉,从来不知道有离别这回事儿。
总以为,到很老很老的时候,最亲的那个人还一定在。
我们都在。
在桂花香满的时节,蔬菜,斑鸠,针线盒,瓶瓶罐罐,屋里屋外,细细碎碎,岁月流金。跟从前一样,只是我们都再老了一点。
真实的,不是这样。
真实的春天,是长风浩荡,一去不返。
是清绝到让人用余生来怀念。
看到有人说,愿意用所有去换和苏格拉底交谈的一个下午。
我亦低徊,也多想,拿我的现在,去换从前某个平淡无奇的一天。
这想法,依旧是天真而愚蠢的。
前年春天,就这样,有的春风不再来。
去年春天。
回忆起来,似乎是两个场景不断在切换,真忙啊,要么在生病,要么在上山。
也许,还有好多别的,比如谋生事,这些,都忘了。
现在有点想不通,老生病,当时怎么还能老上山。翻回去,去年声声段段的只言片语,确实常有这样的句子,上山去,又上山,再上山去。
原来,上山,在去年春天是件见缝插针的事。
三天两头生病,也总有好的时候,好比,二十三天下大雨,也总有雨停的时候,某个熹微的瞬间,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,出来跟人间打照面。
于是,只要有时间,只要走得动路,天晴也是去上山,下雨也是去上山,甚至,有刮台风也去上山,晴朗明媚的山也见,雾失楼台的山也见,魔性失控的山也见。
山是百变的,惟一不变的,是不管山是怎样的,都要去见。
不是因为,山在那里,就要去。
那种征服欲,属于英雄,属于挑战者,属于超越者。
上山,对我是另一种回家。
前年春天起,有一阵子,觉得再难以面对故乡,那些梧桐旧街点心店锅盔档楼房,它们是千年常在的,与自己有深刻生命链接的,却再也见不到了。
无家可归了,就是这种感觉。
忽而,痛极就成了轻松,无所依傍就可以随风飘荡,有了某种从悲生出来的不再所谓的自由。
很多事,一下子轻了。
从前,是不知道流浪狗流浪猫或者流浪汉是怎么活的,从镜头一样的眼睛看过去,觉得Ta们惶惶不可终日,神色游离,居无定所,是世上可怜的那一类。经历了,才明白,世间一切都是变数,贫或富,老或少,幸福或不幸,有家或无家,热闹或寂寞,都是可变的。
永恒的,是变幻。
从最初有襁褓,到赤身来到这世界,人一遭百十年,也一样,这一刻有家遮风挡雨,那一刻无家可归,就像有生就有死,有来就有去,有得就有失。
截断众流,即成浪子。
至少,在心里上是这样。
最怕的事,来过了。别事,不算什么了。
于是,给自己放生于野,找到了山。
去年春天,新乡。
有事没事,往山上去,每次去,心里有声音在说,又回来了,又回来了。
不是去,是回。
今年春天。
找到一件新事,栽种。
这件事,是需要加倍有勇气的。
惭愧,作为植物杀手,我是能把长寿花养死的,仙人掌也不例外。老舍先生说,自己喜欢那些自我奋斗型的植物,深得我心。所谓自我奋斗,在这里不过语言的粉底,遮住人性的懒。我是懒人,跟我作伴的值物,要跟我一样懒。
找到多肉植物。
因为,它们小,不爱喝水,睡的地方也小,有阳光就晒一晒,没光就阴着,特别好活。
看花,喜欢美的。
“为了美,没有一条规则是不可以打破的。”贝多芬谈音乐,这么说。
直接联想到的,就是花。在我,花的美就是真理,就像海伦在古希腊就是真理,特洛伊人为她打十年仗,觉得值得。真是尚美至死。看花的时候,也曾这么极端过。那是看到罂粟花的时候,火焰一样,让人叹息,知道它是有*的,也忍不住想多看几眼。曼陀罗也一样。
没别的,只为了,它们好看。
栽种,是另一回事。
就像精瓷是拿来看的,粗陶是拿来用的。
什么好活,就想种什么。
依然是喜聚不喜散的心,喜欢看结实地活,不想见转而即来的枯萎。看,艺低心气也低,终究有一颗这胆小而脆弱的心哪。
绿水晶、千佛手、红宝石、蓝台粉阁、春萌、冬美人、姬胧月……,这么小小的呼啦啦地,走过了今年春天。
那天,阳光很好,正午时分,这些小家伙搬家,从裂口的树脂花盆换到新来的陶瓷花盆,它们不开花,绿的、蓝的、红的,陶盆上却刻了一朵花,仿佛比土里的它们,更明艳。这种搭配,似乎很混,自己洒土的时候,就觉得好笑了。
那天,正是前年春天的离别际。
给一个个小小的多肉植物们搬着家,忽而想,苍天易老,人间有情,天上真的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吧,那么,希望穿过天空,看到今年的春天是平静、温暖、恢复力气的。
是可以重来的。
不会忘记从前,一辈子都不会。
春天本身,是循环的。循环里,就有从前,有现在,还有继续。
一去不回的,是春天。
生生不息的,是春天。
一切都有时。
贾柯